一開始他被送進來,我以為只是長得和他很像的中年男子,我沒有多留意。

『你是甚麼時候受傷的?』學長問。
『我..我..』他一邊揉著頭,一邊試圖回憶起一個月前他受傷的過程。

『你會不會頭痛?看東西會不清楚嗎?』學長又問。
『..嗯...阿~阿~』看著學長的嘴巴,他突然打起呵欠。
『大小便會失禁嗎?』學長繼續問。
『沒..沒有..』他總算聽懂學長疾如風的咬字,勉強說出一個可理解的答案。
『有沒有其他家人跟你一起來?』
學長馬上打斷他的回答,一邊環顧四周,尋找他的家人。

第一次和他對上眼,是學長不斷的在治療區逼問著他,
他就像一個剛進國小的一年級新生,被六年級的大學長困在牆角霸凌。

跨年夜,急診充滿著為了趕去跨年會場把自己撞地稀巴爛、或是因為慶祝而貪杯後互毆的外傷民眾。
已經有一台一級刀(30分鐘之內必須開始手術)的病人在手術台上等著學長去挽救,
學長實在是沒有太多時間和病人囉嗦些甚麼,特別是在很直觀、一翻兩瞪眼的外科急診。

第二次對上眼,是他不斷看往護理站的那雙眼神。
藉著一次送病人上去加護病房的機會,我靠近他,好好的打量他一番,不過我還是沒有叫他。
『應該只是長得很像而已吧,我認識的陳大哥,不會這麼沒有活力。』

陳大哥是我們病理科的助理,每次總是得在考試的時候從他手中接過考卷。
交卷時總會被他提醒:『丁俊瑋,你又在亂寫了齁?這次有沒有讀書啊?』
因為我總是在實驗課應該好好看玻片的時候,和同學把知識的殿堂搞成滋事的澡堂。
『丁俊瑋,你不要又把玻片弄破了。你已經欠我三片了,你賠得起嗎?』
雖然每次總是這樣警告我,可是在期末的時候,
他會從以前學長姐打破後剩下的玻片組,盡量替我們找出我們打破的那幾片,讓我們少賠一點錢。

那種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丁俊瑋,穿白袍了耶,還是那麼混喔?認真一點啦。』
即使進了醫院以後在路上巧遇,他還是會這樣子問候我。
緣分很奇妙,有些人許久沒見面,卻總是不會生疏。

電腦螢幕上一大片的硬腦膜下出血,電腦斷層下是低訊號,
暗示是經過一段時間以後的出血,也就是說是慢慢流個不停後所積成的血塊。
而這個推測和床上那個記憶愈來愈差、反應愈來與慢、右側肢體逐漸無力中年男子的病史吻合。

而那個男子,長得很像我認識的陳大哥。

『這個我們必須開刀去引流,才有辦法讓他的神經學症狀不繼續進展。當然,開完也是有可能醒不過來。』
學長指著電腦螢幕跟家屬解釋。

『寧願認錯,也不要留下遺憾。』於是我走進那個中年男子。

『嗨,陳大哥..抱歉,這麼晚才認出你。』
看著陳大哥剛睜開後的眼睛,從疑惑的眼神逐漸轉為過去那個開我玩笑的淘氣表情,我脫口說出。
『你少來。不要在那邊裝了。』他閉上眼睛,別過頭去。
『真的啦,我剛真的沒有認出你。』我急忙解釋,額頭上冒出斗大的汗珠。
『哈!』陳大哥看著我的窘樣,笑了出來。

『....嗯..最近還好嗎?』思考了許久,我說。
『不太好。』大哥看著我,搖了搖頭。
頓時,我覺得自己比馬英九還蠢。

接下來的時間,我只能和大哥聊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像是大哥今年退休了,還有退休後的生活點滴。
因為對於大哥的腦出血,我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大哥對不起,我是醫院裡的最底層,能幫你的忙不多。』我抱歉地說。
『你說那甚麼話?』大哥打了我一下,搖了搖手要我回去。

這也是為什麼我超級超級超級超級超級超級超級超級超級不喜歡在醫院裡頭遇見熟人,
那只會更加曝露出我的無能和無力。
『學長,那個先生是醫學院的員工,可以麻煩學長先去看他嗎?』
連這樣的話我都說不出口,只為了維護我自己的小小尊嚴。

走出醫院,時間早已滴達滴達地來到了2013年01月01日。
遠方的煙火升起,彷彿可以聽見狂歡的群眾互相擁抱所傳來的那種熱鬧。
失去的朋友、丟掉的工作、被拋棄的感情、親人的逝去,
在『五四三二一』跨年的倒數聲中,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跨過去的一切。

不過,不管想跨的是甚麼,只要能跨地過鬼門關,就好了。

我很感恩。

不要怕,因為當我們從出生以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odingpengu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