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最後一堂醫學心理學的課,主題是癌症病人的心理治療。
『有沒有同學家裡有人曾經得過癌症?』老師開場不久之後丟出了這個問題。
一連問了好幾次,都沒有人回答,大片的沉默凝結在空氣中。
『那時候外公得到的是肝癌,到了末期有嚴重的腹水,全身性黃疸,最後昏迷不醒。』
我舉手化解了這個尷尬場面,不是因為我很有醫德,而只因為我是今天的共筆組。
共筆組就是為了『以縮短上課時間為己任,置同學了解程度於度外』而存在啊!

根據統計,癌症為國人第一大死因。
所以我覺得完全沒有舉手的背後,一定有著各式各樣的原因。
情有可原。
很少有人能夠輕易的說出家人和自己所不願面對的痛處。
當人必須將最脆弱或最柔軟的一面赤裸在它人面前時,真的需要勇氣和一股衝動。
所以我也沒有說出心裡最真實的答案。

那時候年紀小,加上家人不願意讓我目擊外公的病情,對於外公的病情我只有隱約的了解。
再搭配上前陣子剛學到的肝癌典型症狀,我的回答如上。
老師點了點頭,給了我一個『你背得很熟』的表情,並補充了幾點肝癌病人在臨終時的情形。
從老師的回答及講解,我想老師大概知道,我並沒有親臨外公病情的第一現場。

老媽的乳癌在我還來不及懂事以前,就已經完成了一連串的療程。
在我的印象之中,乳癌好像從來不曾帶給老媽任何身體上的困擾,
就像從一次平凡無奇的感冒中痊癒一樣,船過水無痕。
除了老媽偶爾會跟我抱怨,手麻、無力以外,沒有什麼其它令人特別在意的事情。

除了有一次。

那時候老媽剛被診斷出罹患乳癌。
(前陣子跟我老爹求證,當時被診斷為第二期,Stage IIb,就是有點嚴重但又還好的意思)
『阿瑋,如果媽媽死掉了,你會不會難過?』
老爸坐在駕駛座,沒頭沒腦的丟了這句話給後座的我。
那時候老爸一如往常的送我到國小上學,窗外的景色是學校附近的一間加油站。
『會啊,但是我覺得媽不會死掉啦。』小六的我只能擠出這句話。
但是我聽得出老爸的鼻音。
那是我十二歲以來,看過老爸最脆弱的一次。(也是我23歲以來,看過最脆弱的一次)

自從我們長得稍大、不再跟他吵著要抱抱以後,
老爸給我和我弟的印象,他就變成了一個傳統老爸。
就是那種明明很在乎或是很累,卻不輕易表現出來的臺灣男性。
從老媽常在我們兄弟由從重病痊癒後,偷偷告訴我們,老爸在我們生病時焦急的樣子就能知道。

記得有一次和我老爹玩傳接壘球,我因為沒有接好而被老爸丟出一個在眉毛附近的傷口。
那時候血就像水龍頭水一樣流了出來。
頓時老爸將我抱起,飛奔了幾百公尺到大馬路上欄下計程車,將我送往醫院急診。
所以我上了大學也加入了壘球隊,回家偶爾會和我爸一起丟球。
我爸沒有特別偉大或感人,只有普通偉大和普通感人。
因為我相信每個人的爸爸都會這麼做。

又離題了。

所以當我看到我那堅強老爸如此脆弱時,我開始擔心『我會不會快要沒有媽媽了?』
於是我開始乖乖的完成我本份內應該完成的每一件事。
乖乖的寫作業,乖乖的看金剛戰士,乖乖的準時上床睡覺,
乖乖的和我弟吵架,乖乖的和我弟和好。
然後老媽的癌症就透過手術及化療治癒了,家裡生活又步上了正軌。

不久,我弟開始了他的叛逆期,開始在國中時期結交了一些特別的朋友,
也常請老爸從人事室走到隔壁的訓導處,跟訓導主任道歉。
『主任,不好意思,又給你添麻煩了。來,快跟主任對不起。』
我可以想像老爸壓亦抑著怒氣,按著老弟的頭跟主任道歉的場景。
回家以後老弟總免不了要挨我老爸一頓揍。(我爸也是那種很兇悍的臺灣男性)
老媽下班回家看見老爸又在打我弟,總會在稍後的晚餐時間輕聲的問我弟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候,她問到最後還會紅了眼眶,在餐桌上哭個不停。

雖然沒有像老弟那麼叛逆,但是我卻會在心裡偷偷覺得不耐煩。
為什麼老弟這麼喜歡打架?為什麼老爸總是那麼兇?而老媽為什麼只會一直哭?
我變得愈來愈不喜歡和家人吃飯。
有一陣子還會盡量讓自己待在家裡的時間減少,而一直往學校跑。

隨著老弟愈來愈叛逆,老爸的頭髮愈變愈白,而老媽也愈來愈容易哭。
也開始會做一些奇怪(極端)的舉動。
比如說老弟不喜歡念書,她就將老弟的書本撕爛;
或是老弟不教她怎麼用電腦看DVD,她就將DVD給折成兩半。
『可能是老媽更年期到了,脾氣愈來愈差了吧!』我跟自己這麼解釋。
但是我卻不知道,老媽早已因為化療而沒有更年期這個東西。
我也覺得有可能是老媽太脆弱,明明沒有很嚴重,怎麼那麼久卻還沒有從罹癌的情緒中恢復。
我愈來愈不喜歡回家。

『癌症有25%的病人會得到憂鬱症,而只有16%的病人有針對憂鬱症進行治療。』
『千萬不要覺得得到癌症的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現象。』
『有時候他們的沮喪,往往已經達到憂鬱症的診斷標準了』
『這時候,我們在治療癌症的同時,也必須積極介入憂鬱症的治療』老師說。

這時我才了解,那些阿彌陀佛,為什麼會在前幾年開始,
世界巡迴演出到我家書房的櫃子上,然後常駐在這裡不走。

我恨。
我恨一直自栩著要當個好醫生的自己,卻對最親近的病人有著如此武斷而殘忍的想法。
我心疼。
我心疼我沒有在我媽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扶我媽一把,就算只有把不耐煩收回也好。
隨著時光的推移,四年級已經結束。
下學期就要進醫院見習,離臨床課程又更進了一步。
可是愈靠近,有些過去的事實卻讓我愈來愈卻步,對自己愈來愈沒信心。

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老媽的身體和心理都回到了一個健康的狀態,
而我也可以用『自己當時還不夠懂事』來為當時的自己找藉口。
然而我覺得這世界上最令人難過的不是死亡,而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今天的共筆雖然很薄(不好意思,前兩本都做好厚,這本替大家省錢,做一些優惠)
但是帶給我的思考空間卻很大,雖然有點沉重和悲傷。

媽,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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