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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要比他站得離門口近,不要讓他有把你困在房裡的機會。』
『二、離他至少大於一個手臂遠。這樣他就沒辦法傷害你。』
『三、不要借給他任何尖銳物品。』
學長帶我進病房之前,這麼跟我說。
頓時我以為自己即將進入的,是星爺電影<<功夫>>裡的『不正常人類研究中心』
走在通往單人病房的路上,我不禁開始幻想,住在房裡的是怎樣的兇神惡煞。

『來來來,請坐、請坐。吳醫師,你今天好嗎?在你旁邊這位是?』
一個身材略胖的中年男子,臉上帶著微笑、熱情的跟我們問好。
然後他開始忙碌的整理著四周的環境,清出一個空間讓我們坐。

哇靠!怎麼跟<<功夫>>裡的電影場景一模一樣?
我想起星爺被帶著笑容的火雲邪神一拳打飛的場景,冷汗直流。
愈強的人,愈可以隱藏實力,認真起來也才更令人害怕!
沒有洪水猛獸般的殺氣或是帶有挑釁的暴力動作,第一次訪談很平靜的結束了。
回到護理站時,同學告訴我:『你的背都濕了,你知道嗎?』

這是我和他第一次相遇。

那時候他才剛脫離”防暴力”狀態不久。
他是『達哥』。
有著港星吳孟達的厚實的身材和憨厚的笑容,隨時徘徊在精神科護理站外頭,
要求護理站內忙碌的醫護人員帶他到樓下抽菸,或是幫他問甚麼時候可以出院。

精神科病房裡住著的病人,有著不同高低自傷、傷人風險。

入口由一道有門禁的大門鎮守,任何人都必須經過安檢後才得以進出病房。
對於病人而言,要進出這道門當然更加困難。
沒有醫師的同意,不得踏出大門一步,等同一間柔性監獄。
至於病人走進這座監獄的方式,則有著許許多多不同的故事。
我看過病人由家人和醫護人員半哄、半騙地走進來。
我也看過父親一邊哭著,一邊和醫護人員將女兒綁在輪椅上、然後推進病房。

八點檔的戲碼一旦在現實生活中上演,往往真實的令人無法接受。

達哥進來的故事很簡單,是由他敬愛如父親的大哥陪著走進來。
他知道自己是進來接受治療,是一個病識感很夠的病人。
老師常說,『當一個精神病患有了病識感,那麼離他出院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但是達哥卻在精神科病房住了將近兩個月,比我見習的六個星期還要久。
因為他在躁鬱症發病時,會將大台南市的眾神明請上身,然後跟我們對話。

『吾是廣澤天尊,汝有何事?速速言明。』
接下來是長達半個小時的<<跨越陰陽界特別節目>>
由我和他兩人主演,偶爾會有學長和護士學姐客串。
我想他的病房應該是全台南最靈驗的地方。

『丁醫師,我甚麼時候可以出院?』
『丁醫師,你可以帶我下去抽菸嗎?』
有時候當三太子生病、天尊出差或是龍王上天庭參加蟠桃會,
沒有神明能夠下凡降旨的時候,他會用屬於自己的身分與我對話。
也是他狀況比較好的時候。
而『出院』和『下樓抽菸』是他最常與我聊的話題。

『達哥,你只要今天不請神明來,今天就可以請姐姐帶你下去抽菸。』
『至於出院的事要等到你沒有隨便在病房裡亂鬧或是發脾氣以後,我們再討論。』
學長會在他狀況好、有病識感時,這麼告訴他。
有時候他會點點頭,配合我們。
但是比較常發生的往往是他大力的敲打桌面,或是大力的敲打著自己的頭。
有一次,他甚至拿起椅子,作勢要打學長和我。

那次他在保護室待了三天。

『只要龍五手上有槍,就沒有人能殺得了他』是很有名的一句電影台詞。
『只要有吃不完的藥,就沒有壓不下來的症狀。』也是精神科病房很殘酷的事實。
電療搭配多管齊下的藥物,達哥的眼神不再像過去那樣兇狠,脾氣也平和許多。
看見因為藥物副作用而搖搖晃晃、正靜靜的站在柱子旁邊看大夥唱歌的他,

『有點心疼。』學長說。

經過數十次的起駕、退駕、延後出院通知,
和數不清多少次的團體治療、溝通及評估,達哥逐漸好轉,藥量也逐漸減輕。
自從開始知道我們不是喜歡將他關在醫院的變態,而是幫她脫離苦海的道友時,
他也不會隨便對我們上演<<中國民間故事>>或<<艋舺>>的橋段了。

認真說起來,醫院是一個無趣的地方,也是個悲傷的地方。
佛家所說的『生老病死』四階段,醫院就包辦了三個階段。
沒有人會願意長時間待在這個地方,而一旦進入醫院的病人們總是想早早出院。
精神疾病的病程變化,往往需要花上比其他疾病更長的時間來觀察。
不住個十來天,是無法去衡量及判斷病人的狀況。
對於精神病患,是種煎熬。
儘管院方已經盡力將病房裝扮成一個極為人性化的照護地點,試圖讓病人能夠在這個地方好好療養,
但是病房終究室病房,無聊終究是無聊。

『丁醫師,你有沒有空?能不能陪我聊聊天?我好無聊。』
達哥常會將臉貼在護理站的玻璃前,向我招手,要我陪他聊天。
聊天的話題,從一開始的發病過程、他對兄長的敬愛到他喜歡的賣花女孩都有。
坐在我面前這一位30歲、過去眼神兇狠的大男人,
心裡住著的,仍舊是個大男孩。
有天早上,職能治療老師們正帶著病人們參加治療性團體活動。
我從護理站外面看見達哥用誇張的肢體動作回應帶領的老師,神采奕奕的。

『精神病房就像是大人的幼稚園。』
突然,學長的聲音在我耳邊這麼說。

正當逐漸開始熟悉精神科病房的運作模式時,
時間滴答滴答的來到了第六個禮拜的最後一天,也是精神科見習即將結束的日子。
離開的前夕,我跟達哥做了最後一次訪談,也跟他告別。

『達哥,下禮拜我要離開精神科,所以不能再陪你聊天了。』
『以後會有另外一個醫師會每天陪你聊天和照顧你。你要加油,好不好?』
我坐在他的對面,訪談室的最裡面。
『好!祝福你。來,丁醫師,伸出你的手。』達哥說。

我伸出手,毫無猶疑。

『丁醫師,後年你一定會遇到你很喜歡的女孩。丁醫師,恭喜你,你的前途無量。』
達哥在我手上比畫了好幾下,然後跟我說。
『達哥,今天你畫的符咒怎麼不太一樣?今天請來的神比較厲害嗎?』
最近他迷上了看手相。
每一次看完以後他都會說我前途無量、最近會有桃花。
我也常要他幫自己看一下自己甚麼時候可以出院。
『天機不可洩漏。』他常會一臉神秘的看著我說。

我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看的,由李奧納多主演的電影<<隔離島>>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著一座屬於自己的隔離島,蘊藏著自己的私密。
當我們用自己的思維去糾正他人與自己的不同時,該如何去消弭那些武斷?
說不定,在達哥的眼裡,他真的能夠看見那些鬼神,和未來。
只是不被我們的世界所接受。

最後一次走出這到有著門禁的大門,迎接我的是輕鬆的週末假期。
『呼..丁..丁醫師,你能..不能留..你的手機給我?我不..不會隨便打的。呼..呼』
正當我要離開大門時,達哥追到我身後,氣喘吁吁的問我。

精神疾病不會讓病人的壽命減短,只會一輩子的跟著他們。
反覆發病和藥物的副作用,讓他們的記憶力和行為能力大幅下降。
每一個病人總是在努力的與疾病共存,尋找自己與病魔的平衡點。
但是他們跟我們一樣,有著一顆柔軟的心。

已經在實習的同學告訴我,有很多在啃課本時背不起來的知識,
一旦進入臨床、當你看見病人的症狀,那個疾病就會深刻的印在腦海裡。
但是同學沒有告訴我,除了知識以外,還有更值得記在腦海的東西。

『”謝謝你今天陪我聊天”謝謝,兩個平常對我來說不代表甚麼意義的字,從他們口中說出來卻格外誠懇。
對於一個在醫院裡幾進沒有功能的CLERK來說,我才發現原來他們多需要陪伴。

當你看見一個可以在高中聯考考四五百分的嗜睡症孩子,
功能不斷往下掉體重不斷往上升,嚴重social withdrawl;
當你聽見一個因為怕坐著會睡著堅持站著的孩子,還不忘要別人坐下,
在不想回答或回答不出問題的時候,害羞的說聲抱歉。
你實在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為何他們生來就註定有這樣的人生』


以上文字節錄自wyckate文章,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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