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度走進這片綠色布幕圍成的無菌區時,
心中湧起的是對於病灶直接治療那種大器的澎湃,而不是耗盡體力和耐力的抵賴,
我內心安定了不少。

三週前,六年級的外科見習生涯開始了。
大五結束外科見習之後,對於外科的熱情和喜愛,其實仍舊帶些懵懵懂懂的色彩。
應該是受到一些尊敬的學長姐大多選擇外科為自己一生的志業,
還有成天到晚電視裡頭那些過度描寫外科醫師的肥皂劇(好像只有外科醫師的白袍裡頭有架電風扇)
和自己對這個環境的反動-我就是想把這條大家都說不好走的路走得很帥氣。

六年級的外科,神經外科、心血管外科、整形外科,
在過去醫學院課程裡著墨較少,也比較少接觸到。
空白的記憶對於學習是一種挑戰,但也有較多的吸引力。

『笨頭笨腦的,你給我下去。』主刀醫師對著刷手護士咆哮。
情況是有些危及,刀具的突起處不經意地將動脈畫出了一道裂痕,鮮血像噴泉般毫不留情的往外冒。
學姊是有些生疏,無法馬上遞給主刀醫師能將血管夾緊、救命的器械。

我心裡有點緊張。
替病人緊張,替自己緊張。

主刀醫師是一個開刀技術算傑出,說話帶點幽默,在科內扮演的角色是呼風喚雨的大教授。
因為技巧純熟,所以能一邊開刀,一邊與團隊裡其他成員談笑風生。
『神仙打鼓有時錯,腳步踩差誰人無』
過去不是沒有看過老師在手術台上犯錯,
有人一不小心將輸尿管剪斷了,有人一不小心將血管捅出了一個大洞。
看著病人的生命一點一滴的流逝,難免會慌。
但是都不是失去風度的好理由,更何況前一秒你還是一個玩笑開得比刀還多的醫師。

我想起了我爸常常從副駕駛座丟過來的那句,『膽大心細,臨危不亂』
聽起來很簡單,要做到卻不是那麼容易。

躺在手術台上是個頂著顆大光頭的19歲妙齡女孩。
雖然無從得知她削髮之前的面貌,但是插滿管路的是一張清秀的臉龐。
剛剛進入人人夢寐以求(?)的大學科系,正準備開始揮灑自己彩色的人生,
老天爺卻開了個玩笑,在她的腦裡放了顆腫瘤,
不僅亂了她的生理週期,也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有些疾病在術前可以很明確的知道預後是好還是壞,
然而有些至今卻沒有有效確診的方法,
見真章往往都需等到,開刀時眼睛所見或是等病理科醫師的評估結果。

手術刀劃開,撥開跳動的腦迴,腫瘤已經侵犯到旁邊的血管和神經,
跟電視劇劇情一樣,是一種很少見的淋巴癌。
看著少女那雙被膠帶貼起來的眼睛和隨著呼吸器送氣節奏起伏的胸膛,
『你現在有在作夢嗎?是美夢還是噩夢?』我想問。

如果一切都能夠隨著術前那些被剃掉的三千煩惱絲一起消失殆盡,那有多好?

『你去看一看心外的那些住院醫師,都是同樣一個調調。』
值班時,整外的學長這麼跟我說。這段話褒中帶貶,貶中有褒。
心臟外科醫師是甚麼樣的調調,只擁有一個禮拜的見習的我實在無法歸納出來。

和許多小男孩一樣,看完日劇<<醫龍>>以後,對於成為一個帥氣的心臟外科醫師總有一種憧憬。
雖然不期待自己的背上能有一條會發光的龍,或是對心臟按摩幾下,說幾句話就讓心臟重新跳動,
但總會希望與處理心臟這個結構細緻複雜、解決的總是生死悠關疾病的科別有多一點的接觸。

所以我很慶幸自己所能擁有這一個禮拜。
而這個科的內涵也沒令我失望,所呈現的也比將醫師神化的戲劇更為多元。

進行開心手術之前,醫師必須先將病人的心臟停下來,
然後利用體外循環機將病人的血導引導體外進行交換,以代替病人心臟和肺臟的功能。
手術過程中也需要將血液的溫度降低,為了讓身體組織因為缺血而造成的傷害降到最低。

『丞相,如果一個人沒有心,那會怎麼樣?』
我想起封神榜裡比干被妲己所變的女子問的問題。

當我第一次看見心臟愈跳愈慢,然後停止不動;
第一次老師將心肌最後一個傷口縫合好後,讓心臟慢慢的跳回來;
這些向死神挑釁的大膽動作,
讓我不得不臣服在眼前這些,結合了高科技、細技術還有深厚經驗的前輩們。

『人沒有心不一定會死,只是這要看你對死亡的定義是甚麼。』老師說。

『老師,你們會不會擔心心臟跳不回來啊?』
『我們將最差的情況都準備好了的時候,我們就沒有甚麼事情處理不了。』
幹!真的是太帥了!

有人說成大心臟外科醫師總是不苟言笑。
『我們每一台刀總是在從死神手中搶時間,所以我們沒能一邊開刀又一邊教學。』
有人說他們是醫匠、是恐龍醫師。
可是我的心雜音和瓣膜性心臟病卻是這群恐龍醫師,用簡單的恐龍語教會的。

還有一個問題,雖然老師已經告訴我答案,我卻還是聽不太懂。
『把心的溫度降低了,真的就比較不容易受傷嗎?』

『這個環境沒有想像中的差,但是也沒有想像中的好。』
不想再受到醫學中心的宰制,後來跑到市區開業的老師在課堂結尾這麼說。
我很好奇,為什麼短短的半年六年級見習生涯裡,
每一科的老師,總會在教授完該科課程之後,
在課程的尾巴略帶玄機的丟下醫療糾紛的新聞、或是分析起最近醫療環境的急速衰頹。

是醫學院有規定,不能跟五年級的學生提到有關於這些負面,
還是在這短短的半年、一年裡頭,醫生這個職業真得愈來愈不堪?

處在醫師角色地位轉變過渡期的我,
究竟是該對於見證到這段歷史的發生而感到高興驕傲,
還是該對未來醫療環境和醫病關係的複雜而感到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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